如果你去河西走廊,去新疆,那就不能不读岑参。
他可以算是大唐走得最远的诗人,是边塞诗人中真正跨越天山,抵达西域腹地,足迹覆盖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辖区的人,就是纵横中华文坛两千载,岑参也堪称是所有诗人中走得又广又远又深入的一个。
走丝路,不可不读岑嘉州。
从武威的胡商驿路、敦煌的鸣沙山月,到玉门关的残垣、天山的风雪,这些如今的重要景点都有岑参的足迹。
岑参出塞共有两次,而且这两次都是跟彼时的大唐名将息息相关,第一次是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处任幕僚,第二次在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处任判官,岑参也是开元盛世巅峰的见证人和其后由盛转衰的亲历者。
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是唐代经营今天新疆到中亚一带的主要军事机构,二府一南一北,掌控着天山南北的各羁縻州府。
清代诗人翁方纲说:“岑之诗,皆可作史读也。”,岑参是盛唐风云边关情的生动注脚。
接下来将按照地点盘点一下岑参的诗与事,上文提到的两次出塞会“混搭”出现。
凉州的歌舞
踏入河西最先来到的是凉州,也就是今天的武威市。
岑参在第二次出塞时留下一首有关凉州的名篇《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武威夜景
读这首诗值得注意的有三点,一是对凉州繁盛及胡乐的描写。彼时的凉州绝对称得上西部“大都市”,七里十万家绝不是虚谈,胡人半解弹琵琶更是充满胡汉交融的异域风情,此情此景就是到了今日也绝不违和。
二是当时凉州正是河西节度使的治所,而当时的河西节度使不是别人正是大唐另一名将哥舒翰,从高仙芝到哥舒翰到封常清,从安西到北庭到河西,岑参算是把大唐边塞名将遇了个遍。
第三点是最感人的:当时岑参在与哥舒翰帐下的诸判官夜饮,哥舒翰帐下的诸判官都是谁呀?正有岑参的好友,另一边塞诗人高适,高三十五呀。
凉州城下,月光皎洁,酒酣曲浓,多年未见的老友,把酒言欢,没有对多年仕途不顺的抱怨,只有伴着清脆的胡乐而爽朗的大笑。
这一年是公元754年(唐玄宗天宝十三载),这一年岑参39岁,高适50岁,在褪去了年少气盛的郁郁后,两个中年男子在灯火交织的凉州城头畅快痛饮,他们一个在哥舒翰帐下,一个准备去投奔封常清,边塞的风,一股昂扬激荡的期待这召唤。
可是,历史的事实是,只此一年后,那个颠覆盛唐的浩劫就要来了。
即便那时的高岑二人不会知道后来,但是想来那时的他们也想让时间只停留在那刻。
玉门的欢歌
玉门关是出塞的必经之地,岑参的两次出塞均需穿越。
在二次出塞从凉州告别高适之后,走到敦煌玉门关附近的岑参写了一首《玉门关盖将军歌》,在诗中岑参生动地刻画了一位当地盖姓将军的生平与事迹。
盖将军,真丈夫。行年三十执金吾,身长七尺颇有须。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
岑参笔下的盖将军是年少有为的勇武将军,此人身长七尺,风流倜傥,三十岁就当上执金吾(代指地位显要的武官)了,足见其是天之骄子。
在刻画盖将军之余,诗中还提到了玉门关的景象。“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孤立的关城四周是荒芜的万里黄沙,这里不再似凉州城的繁华,“春风不度玉门关”,踏出玉门关后就真的进入了更为深邃荒凉的西域了。
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紫绂金章左右趋,问著只是苍头奴。
在这样苍劲荒凉的环境中,以盖将军为代表的守军们的确是骁勇强壮,可是他们一方面是勇于武艺,一方面又是耽于享乐,简直到了骄奢淫逸的程度。
没有军情的时候这些将士就聚在一起吃喝玩乐,车马随从无数,挥霍无度,用红牙雕的赌具赌博,衣着光鲜的绝色侍女端着玉壶倒酒,鎏金的器
皿里装着野酡酥这样精致的糕点。
玉门关遗址
一边是荒凉的大漠,一边是“红灯帐底卧鸳鸯”,一边是紧急的军情,一边是莺歌燕舞的放纵逍遥,如此割裂,如此讽刺。同样是喝酒,少了凉州城下的那份乐而不淫,多了些醉生梦死般的荒诞,这正是安史之乱前大唐边塞军备松弛的缩影。
此诗的最后一句是“醉争酒盏相喧呼,忽忆咸阳旧酒徒。”,岑参说看着他们醉气熏天地互相喧嚣的样子,像极了长安城中那些不学无术的酒徒。岑参的这不“太知名”的诗恰恰反映了盛世下暗潮汹涌的危机,后来“渔阳鼙鼓动地来”,大厦崩塌时早已细碎无数了。
天山的风雪
天山分割新疆南北,海拔3000米以上的山峰终年积雪。
不论是第一次出塞去安西(南疆),还是第二次出塞去北庭(北疆),岑参都会看到天山。
在二次出塞时,岑参曾驻守轮台,期间他的同事武判官奉命返回长安,那时正是冬季,大雪纷飞,岑参送别武判官,写下了那首号称边塞诗压卷之作的名篇——《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回看岑参第一次出塞时写的《逢入京使》,同样是送别之景,但是两首诗传递的情绪是截然不同的。《逢入京使》中岑参写“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还是很直接地写了离开家园的悲伤,而到了二次出塞,岑参的诗中已不见直白的悲伤之情,只剩豪情万丈下细腻的柔情。历经多年边塞磨砺,岑参不在是无奈漂泊的“孤客” 而蜕变为充满家国情怀的 “戍边人”。
天山雪景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时至今日,我们若是在初秋时节来到新疆,可能也会遇到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雪,看原本青绿的草甸转眼覆上白霜,看牧民的毡房冒出袅袅炊烟,我们也许会惊觉,岑参写的 “忽如一夜春风来” 不是比喻,是西域气候最真实的 “无常”,是他凌晨推开门,见漫天飞雪时真实的惊喜与震撼。
戈壁的沙石
位于天山北麓的轮台在今天乌鲁木齐附近,岑参二次出塞所任的官职要比第一次高位置也更重要,在北庭都护府时他跟随封常清去过一线,亲历过真实的战场。
新疆嘎顺戈壁
《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就是他写给封常清的“出征诗”。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戈壁地区气候干旱,植被稀少,风力强劲,尤其是在秋冬季节,大风天气频繁。由于缺少植被的阻挡,狂风裹挟着砂石,飞沙走石的壮观场景如今也是可见的。
伊塞克湖
伊塞克湖位于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是天山南麓的高山湖泊,湖水清澈澄碧,风光迤逦,有 “中亚明珠” 的美誉。
在盛唐时,伊塞克湖与吉尔吉斯都属北庭都护府统辖,属于大唐的边境。在唐典里伊塞克湖被称为“热海”和“大清池”。
伊塞克湖
二次出塞的岑参来过伊塞克湖,在那里他送别崔侍御还京,写下了《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一诗,题目中的热海就是伊塞克湖。
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岸旁青草长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阴火潜烧天地炉,何事偏烘西一隅?势吞月窟侵太白,气连赤坂通单于。送君一醉天山郭,正见夕阳海边落。柏台霜威寒逼人,热海炎气为之薄。
伊塞克湖位于中亚腹地,远离海洋,属温带大陆性气候,冬冷夏热、降水稀少、昼夜温差大,岑参诗中正属炎热的夏季,全诗字字没提热,却句句可见酷暑难耐,“蒸”、“烁”、“燃”、“沸”、“炎”、“煎”等字并用,伊塞克湖仿佛在蒸腾。
逝去的边塞
在《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等诗之后一年,公元755年的冬天,安史之乱爆发了,长安危机,封常清、哥舒翰和高仙芝及他们的部属被急调东归平叛,而后战乱愈演愈烈,这三位曾为大唐立下赫赫功勋的将领都死在了政治斗争中。
封常清和高仙芝因作战不力,双双被斩,这两位戎马一生的老将没有死在冲锋的路上反倒被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哥舒翰坚守潼关,却因谗言不得已出城而战,一战溃败,被俘后遭囚禁,后被叛军杀害,结局屈辱。哥舒翰战败后潼关群龙无首,一触即溃,潼关失守,长安不保,玄宗率群臣皇室仓皇出逃……被叛军攻陷的长安一片灰烬。
这一切就如轮台的暴雪般来得太突然了,仅仅数月间,天地倒转,与长安一同葬送的还有盛世大唐的荣光以及岑参那颗效力边塞的壮心。
安史之乱爆发后岑参跟随封常清回守长安,亲历了自己敬仰的老领导们的冤死,尤其是封常清的死对岑参触动极大,封常清对岑参有知遇之恩,而封常清也是文官出身,有儒将之气,两人更谈得来。亲历这位 “能征善战、忠君报国” 的英雄因朝廷的昏聩与猜忌含冤而死,岑参会是何种心情?不言而喻。
作为封常清的幕僚,岑参为此受到“牵连”,在长安陷落后的“新朝廷”里也找不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就算短暂的被起用,也很快就在新一轮的政治斗争中落败而被放逐外调。
从755年到763年,岑参辗转长安、虢州、凤翔等地,最后入蜀任嘉州刺史,这是岑参最后一个官职也是晚年最大的官职了,但是好景不长,他很快被罢官,最终客死成都,留下“岑嘉州”之称。
在凤翔时岑参写下一首《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
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
在这首诗中已不见二次出塞时的潇洒放阔,满是对国家的忧愁与担忧。
晚年的岑参没再踏足过边疆,大唐在丢失长安后,也失去了对河西走廊、西域及中亚的掌控。岑参边塞的回忆和他的诗一样在悠长历史岁月中日渐斑驳,成为历史长长的叹息与遗憾。
岑判官马料账单
在新疆吐鲁番东南约 40 千米处的火焰山南麓冲积地带是过去的高昌旧地,1959-1975 年,考古学家们在那里发掘了大量的古墓,出土大量珍贵文物。
岑判官就是岑参。这张看似普通的账单,印证了岑参在西域的真实行踪,更与他的诗歌相互佐证:他笔下的 “轮台”、“北庭”、“封大夫” 都是曾真实的历史存在,即便千年风沙,只要你来过,总会留下些许痕迹。
岑参出身于落魄的官宦世家,他的曾祖父、祖父辈出过好几任宰相,可到了他这时,岑家已然没落,恢复家族的荣光是岑参曾致力做的事。但是人生的遗憾正如历史的遗憾一样,无可避免,所谓诗的意义,无非也是在无常的生命里留下那闪耀而珍贵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