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魏书·西域传》记载龟兹国有“孔雀”,《西域图志》记载塔里木盆地有“鹦鹉”,实际上,它们既非孔雀,也非鹦鹉,而是被当地居民称为“Kum-tuche”的鸟,在现代鸟类分类系统中属于雀形目鸭科中的几种鸟。其中有的鸟具有很高的食用价值,还曾与塔里木盆地的民俗文化有密切关系,但今天数量已大为减少。“孔雀河”一名的由来也与此类鸟有关。
多种历史文献记载塔里木盆地有“孔雀”,《西域图志》中记载塔里木盆地有“鹦鹉”。此“孔雀”和“鹦鹉”,究竟是何种鸟,是否真的是生存于我国南方森林中的孔雀以及东部森林中的鹦鹉?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本文尝试对此问题进行探讨,并对“孔雀河”一名的由来进行探讨。
一、塔里木盆地的“孔雀”
最早记载塔里木盆地有“孔雀”的是《魏书·西域传》“龟兹国”:“土多孔雀,群飞山谷间,人取养而食之,孳乳如鸡鹜,其王家恒有千余只云。”“孳乳如鸡鹜”意指这种鸟的繁殖方式和鸡鸭一样。魏收所撰《魏书·西域传》久已佚失,今本《魏书·西域传》为后人抄自《北史·西域传》,故二书记载大致相同,“孔雀”是当地野生的一种鸟类,在古“龟兹国”有广泛分布,是一种可以食用的鸟,王室驯养有千余只,此数量是很大的,可能是有一个很大的饲养场,如此之多的“孔雀”应当不是供观赏的,而是供食用。“人取养而食之”说明当时龟兹地区的人们捕捉这种鸟并不是立刻吃掉,而是将其驯养起来慢慢地宰杀食用。既然王室能驯养千余只,那么,普通百姓家驯养也是很有可能的。北魏时期龟兹国辖有塔里木盆地北部的很大部分。由此,当时“孔雀”在塔里木盆地的分布是很广泛的。《魏书》的记载还表明,这是一种比较容易捕捉的鸟类,可能不善于飞行,故此,人们才能普遍和大量地驯养这种鸟。
清代《嘉庆重修一统志》的《新疆统部》,在库车的“土产”下引《北史》:“龟兹……多孔雀,群飞山谷间,人取而食之……”民国初年谢彬环绕塔里木盆地考察,他在《新疆游记》中记载了库车地区的渭干河支流木扎特河源流地区多孔雀:“又东北曰木素尔之山,广员二百里。木杂拉特之水出焉,西流折而东南,入于渭干河。……又东北曰汗腾格里之山,特克斯河水出于其阴,东流三百余里,折而西以注入伊犁之河。其上多孔雀、犎、水獭、鹿。”[1]
上述诸文献记载的“孔雀”是否就是今天云南西双版纳热带森林中的孔雀呢?孔雀是体型最大的雉科鸟类,分白孔雀、蓝孔雀和绿孔雀三种。在我国分布最广的是绿孔雀,早在古代就被人们视为吉祥之鸟而倍受关注。晋左思《三都赋·蜀都赋》描写蜀地“孔翠群翔”。又在《吴都赋》中描写吴地“孔雀綷羽而翱翔”[2]。这里称孔雀为“孔翠”和“綷羽”,显然指绿孔雀。晋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记载:“永昌郡,古哀牢国,……土地沃腴,……孔雀、犀、象……”[3]永昌郡的地域范围包括今云南保山地区、临沧地区和西双版纳地区。《新唐书·地理志》和《宋史·地理志》记载两湖地区和岭南地区的物产和贡品有绿孔雀之羽毛。宋代《尔雅翼》记载粤人用绿孔雀的羽毛装饰门户。[4]清代文献记载孔雀在南岭一带有广泛分布,如乾隆《辰州府志》记载该府有孔雀,并注“五色具备,其尾长如屏,光艳可爱”[5],所描述的特征,应是绿孔雀。清代辰州府所辖包括今湖南沅陵、泸溪、辰溪、溆浦诸县。由于人类的捕杀和对孔雀生态环境的破坏,今天,绿孔雀在我国的分布范围大为缩小,仅分布在云南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6]和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7]
综上所述,历史上曾在长江中下游和岭南及西南地区广泛分布的孔雀,主要是绿孔雀,生存在气候温暖而湿润的森林环境。但塔里木盆地的自然环境与上述地区迥异,塔里木盆地的“孔雀”与绿孔雀应不是同类。然而,有人确实把此“孔雀”与南方的绿孔雀等同。例如,清代祁韵士《西陲竹枝词》中就有一首《孔雀》篇:“圆眼金翎映日高,屏开璀璨翠舒毫,吉光片彩因人显,声价当时重异遭。”[8]这描写的应是绿孔雀。显然,祁韵士把新疆的“孔雀”想像为绿孔雀。甚至今天还有学者认为此“孔雀”是绿孔雀。那么,此“孔雀”究竟是何种鸟呢?
二、塔里木盆地“孔雀”名物考
1.英国人兰斯代尔记载的“Kum-tuche”鸟
1888年,英国人亨利·兰斯代尔(Henry Lansdell,D.)在塔里木盆地西部进行考察,他受大英博物馆委托收集塔里木盆地鸟类标本。因此他在沿途中对鸟类特别注意。他观察到一种鸟,当地维吾尔人称为“Kum-tuche”,很可能就是历史文献中所记载的塔里木盆地的“孔雀”。
兰斯代尔在他的《中国的中亚》一书“从阿克苏到玛拉尔巴什”旅程记述中,记述了他所见到一种鸟类:
我们一直都听说在路上会见到很多野鸡。在雅卡库杜克(Yaka Kuduk),我的人不止一次地提示我注意离驿站只有几码距离的几群这种鸟。第二天早饭我第一次吃了我亲自射杀的野鸡。然而,由于某种暂时不方便的原因,我请求把鸡皮给包起来。但结果,尽管后来我们又不止一次看见野鸡,我没有得到一个野鸡作为我的收集品。
我们在早晨4点离开恰迪尔库尔(Chadir-Kul)。……从村外开始我们在沙丘中穿行。在一处矮林附近,看到一只漂亮的雄性野鸡。
然而,在早晨,我射中了一只鸟。剑桥的纽顿教授以及大英博物馆的人们,要我找到在欧洲的收藏品中很稀少的一种鸟,称为Podoces。已知这一种鸟有4个变种:Podoces Panderi,P.Hendersoni,P.Homilies,和P.Biddulphi。
这类鸟,德莱塞(Dresser)先生告诉我,是这一地区所特有的,仅限于草原地区。直到现在,鸟类学家还未确定Podoces类鸟在分类学上的位置。对于他自己来说,他认为和这类鸟最近的是樫鸟(jay),尽管它们彼此差别很大。休姆(Hume)在《从拉合尔到叶尔羌》一书中指出,“Hendersoni Podoces”鸟在外表形态上最接近于红嘴山鸦(chough),布奥纳帕特(Buonaparte)也认同这一分类,把这种鸟和红嘴山鸦归为同类,而不是把这种鸟与樫鸟或鹊(magpies)归为同一类。
根据《从拉合尔到叶尔羌》一书对Podoces Hendersoni鸟的画图和描述,我无可怀疑地认为,这种鸟就是在从雅卡库杜克到恰迪尔库尔的途中几次见到的那种野鸡的变种。
雄性鸟的长度为11.5,嘴、腿和足是黑色,尾巴的羽毛,一些较长的覆羽以及头部和颈背的顶部为黑色,还略带有紫兰色的金属般的光泽,只是尾巴的羽毛管有一白色的带。而尾巴的上部覆羽则很长。
据说Podoces鸟在沙地上习惯性地拍动翅膀,就像家禽那样来洗浴其羽毛,或者也像某些Babblers(Malacocerci)鸟。这种鸟在印度通常称为“尘鸟”,突厥语的名称“Kum-tuche”,据说就是“沙鸟”之意。我们所见到的这种鸟总是在荒漠中和沙地中……
这种鸟的移动是从一个沙丘到另一个沙丘,它们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它们奔跑的速度。……它们很慢地扇动翅膀,但能让我追赶达数百码之远,一般在我开第一枪之前,能成功地保持一定距离。夏乌先生(Mr.Shaw)发现这种鸟很好吃。我没有吃过,但我的队伍中的人要捕获作为奖品,他们说这种鸟的肝脏好吃,我认为,他们是用来做药。在我收集的运到英国的一种Podoces鸟,是被比杜尔夫(Biddulph)确定的那种鸟(Podoces Biddulphi)。[9]
上引兰斯代尔所描述的Podoces鸟,被称为野鸡的变种,在他所处的19世纪后半期,科学界还没有对其进行科学分类,但他对此类鸟的描写,有几点是特别重要的。首先,突厥语称这类鸟为“Kum-tuche”,他的队伍雇佣的是维吾尔向导,此处的突厥语应是维吾尔语。此外,他对此类鸟的形体、生态环境和习性作出很详细的描写(所用度量单位为英制)。这种鸟可能就是《魏书·西域传》记载的龟兹国的“孔雀”。其理由如下。其一,从读音上,“Kum-tuche”急读,类似汉语“孔雀”的读音,这一点非常重要;其二,兰斯代尔所描写的Podoces鸟,其行动方式主要是在地上奔跑,而不是飞,人只要追上数百码的距离,就可以追上这种鸟,因而很容易被捕捉,这与上文对《魏书》记载“孔雀”的分析相吻合;其三,兰斯代尔记载Podoces鸟的肉可食用,可能还被当地人视为一种美味,这与古代龟兹人驯养“孔雀”用于食用相吻合。
2.清代文献《钦定皇舆西域图志》记载的“鹦鹉”
《钦定皇舆西域图志》载塔里木盆地有鹦鹉:“鹦鹉,曰沙图提。”[10]这一记载很有意思。“沙图提”实际上就是“Kum-tuche”意译和音译相结合的混合译名。“Kum”在维吾尔语中为“沙”之意,为意译,“图提”则为“tuche”的音译。有意思的是,《西域图志》的作者将“沙图提”(Kum-tuche)这种鸟称为“鹦鹉”,而不是如《魏书》记为“孔雀”,这是很值得玩味的。笔者认为,《西域图志》之所以将“沙图提”以“鹦鹉”名之,而不是“孔雀”,可能“沙图提”的形体特征与孔雀大相径庭,而与鹦鹉在体量和形体特征方面更接近。“Kum-tuche”的确切汉语意译,应是“沙雀”或“沙地之雀”,表明这种鸟主要应是生存在沙地或荒漠环境中。
3.“孔雀”的科学定名
兰斯代尔所记载的Podoces究竟是什么鸟呢?20世纪50年代,中国科学院组织了多学科的新疆综合考察,对南疆的鸟类和兽类进行了专题考察和研究,并撰写了《新疆南部鸟兽》一书。该书对南疆地区鸟类的分类系统中,就有Podoces鸟。此类鸟属于“雀形目”中的“鸭科”,该科包括“白尾地鸭”、“黑尾地鸭”、“褐背地鸭”以及喜鹊和红嘴山鸭等。其中对白尾地鸭有详细描述。白尾地鸭的拉丁文是Podoces biddulphi(Hume)。其形体度量如下(单位克和毫米):
白尾地鸭的形态如下:“鼻羽沙色,前额头顶乃至后额呈金属蓝辉的黑色,……最外侧的小翼羽白色;大复羽呈发紫色光辉的黑色;初级飞羽白色,近基部微黑,近先端的1/3黑色,愈向内侧的飞羽,近端的黑色逐渐缩小,最内侧的初级飞羽纯白;次级飞羽紫黑色,先端具宽的白端,……三级飞羽沙褐色。尾上复羽乳色,尾羽白色,中央一对尾羽中央具黑色羽干纹,次级对尾羽的羽干黑褐色,向外逐渐变淡,至最外侧的几对已呈纯白色……”白尾地鸭的生态特点是:“常在植被稀疏多沙的荒漠间奔跑,很少飞行,即使飞行亦短距即止。有时站在枯树或干枯的柳枝上鸣叫。……其分布地域:拜城、阿克苏、莎车、皮山、巴楚、和田、尉犁、若羌、且末。”[11]
黑尾地鸭的拉丁文是Podoces Hendersoni Hume,见于拜城、和硕、鄯善、哈密等地的山谷间。褐背地鸭的拉丁文是Podoces Humilis Hume。这种鸟可能在塔里木盆地较少见到,《新疆南部鸟兽》没有收集到此鸟的样本,而是引征自Sillem,后者采自喀喇昆仑山的亏亏下力克。
根据其所测得的数据和描述的形体,与兰斯代尔所描述的Podoces大致相近,尽管兰斯代尔的描述用的度量单位是英制,《新疆南部鸟兽》的度量单位是公制,但从两者的数字对比可以看出若干共同点。一是兰斯代尔记载此类鸟尾巴较长,而《新疆南部鸟兽》一书白尾地鸭的两组形体数据也都表明,这种鸟的尾羽较长,尾长占全身长度的2/5,如果除去嘴的长度,其躯干的长度只有118.59毫米。说明地鸭这种鸟的大小以及形体特点,大致和喜鹊更为接近,都有较长的尾羽。《新疆南部鸟兽》将其与喜鹊归属于同一科,即雀形目鸭科。且兰斯代尔对“Kum-tuche”鸟所用的拉丁文名称与中国学者所用完全相同。白尾地鸭、黑尾地鸭和褐背地鸭这三种地鸭的形体大小与基本特征应大致相近。故此,兰斯代尔把这几种地鸭当作是变种,而不是“种”,而根据《新疆南部鸟兽》一书的分类,这几种鸟应是不同的“种”。上述对白尾地鸭形态和生态环境的描述,与《魏书》中对“孔雀”的记述以及兰斯代尔对“Kum-tuche”鸟的描述,大致是吻合的。
《新疆南部鸟兽》载白尾地鸭的尾羽为白色,而兰斯代尔描写的“Kum-tuche”鸟“尾巴的羽毛,一些较长的覆羽、以及头部和颈背的顶部为黑色,还略带有紫兰色的金属般的光泽,只是尾巴的羽毛管有一白色的带”,显然,兰斯代尔描写的“Kum-tuche”鸟应是黑尾地鸭,而他运到英国的一种Podoces鸟,即被比杜尔夫确定的那种鸟(Podoces Biddulphi),则是白尾地鸭。
除上述三种地鸭外,《新疆南部鸟兽》一书在雀形目鸭科下还载有红嘴山鸭(Coracia pyrrhocorax),其形态特点:“成鸟,通体纯黑,并具有蓝色金属反光,尤以两翼最著。”其生态特点是:“栖息于2000米以上的高山,常集大群飞翔于山谷间,在地上觅食,巢筑于岩缝中。”历史文献所记载的塔里木盆地的“孔雀”可能包括了上述白尾地鸭、黑尾地鸭、褐背地鸭。此外,可能还包括红嘴山鸭。因为这种鸟的习性和生态特点与《魏书》所记“孔雀”也很接近,《新疆游记》一书中所描写的“孔雀”很可能就是红嘴山鸭,因上述三种地鸭都主要是在山丘之间或戈壁荒漠的环境中生存,只有红嘴山鸭是在高山环境中生存。
三、“孔雀河”一名由来考辨
孔雀河是新疆的一条重要河流。关于孔雀河一名的由来,近年新编《新疆通志》的解释是:“孔雀河发源于博斯腾湖,它的水源是开都河水入湖自然调节后,从大湖的西南角流出,经过苇湖区汇集成孔雀河(维吾尔语:‘昆其达里雅’……从塔什店南折进入天山支脉库鲁克沙峡谷……过铁门关后即达库尔勒平原。河流转向西流横贯库尔勒市区,……到包头湖又转向东南,经普惠与塔里木河北支汇合。……由尉犁以下当地人称库鲁克河,维吾尔语意为干河。”[12]近年来则有人认为“维吾尔语名称为昆其达利雅,昆其是皮匠之意,达利雅是河水之意;汉族人将昆其谐音为孔雀,于是就有了美丽的孔雀河之名。”[13]。
然而,考察历史文献,“孔雀河”一名所指河段以及该名的原意可能并非如此。清代乾隆时期以来,先后对孔雀河有几个不同称谓。在清代中期曾被称为“开都河”或“海都河”。如清代有关新疆的最早文献《回疆志》记载:“开都河,在哈尔沙尔西南,为回疆之最巨名流,约阔二里余。其水自西北诸河汇归于此,复向东南不百里入柏什图淖儿,由淖尔仍流出向西南,归叶尔羌大河,入洛卜淖儿。”文中的哈尔沙尔即今天的焉耆,柏什图淖尔即博斯腾湖。又在同卷《城池》一节“哈尔沙尔”之下记载:“城南即开都河。其川平坦广阔……”[14]
稍后撰成的《钦定皇舆西域图志》称孔雀河为海都郭勒:“海都郭勒在哈喇沙尔城西十里,……迂曲而南二百五十里许,始抵哈喇沙尔城北,环其西南……其下流入博斯腾淖尔复釃而西南流者,仍名海都郭勒……过库陇勒转而东南,流入罗布淖尔。”[15]文中的“库陇勒”即库尔勒。《西域总志》(成书于乾隆四十二年)记载:“开都河水畅流,足资灌溉……库尔勒……地土辽阔,开都大河之水潆纡旋绕……”椿园的异名作《西域闻见录》有相似记载。[16]此后,《回疆通志》(嘉庆九年)中有两处记载开都河。[17]再后,祁韵士《西陲要略》(嘉庆十二年编纂)亦记为开都河,[18]他们有关开都河的内容与椿园的记载大致相同。松筠《西陲总统事略》(嘉庆十三年)记载的开都河内容稍详:“有开都河……经喀喇沙尔城西,水势甚阔,回人引渠灌注田亩。有布古尔苇湖,在城西四百余里,湖上有土桥一,乃西入回疆之咽喉,即汉书所谓土桥之险,凡自叶尔羌、和田、喀什噶尔……等处东北来者皆于此过渡,舍此别无路径也。”他在道光元年纂成的《钦定新疆识略》中亦称孔雀河为开都河。[19]《西域水道记》则称孔雀河为海都河:“乌兰乌苏既与裕勒都斯会,乃东南流,是为海都河(回语海都曲折之谓)……又东南经哈喇沙尔城西门外五里……河广三里,澄平弥漫……”该河在流出库尔勒北之铁关谷后,“又南流二十余里,经库尔勒庄……又西南漾为苇荡……水又折而东入塔里木河。”[20]
上引诸文献相关记载都表明,清代中期的文献都是将孔雀河称为开都河或海都河,而没有出现“孔雀河”一名。“开都”或“海都”,当是维吾尔语音译的异写。根据徐松的解释,“开都”或“海都”即河曲之意,应是指孔雀河在流出库尔勒北面的铁门关后,向西南,然后向东南流,在库尔勒市西面形成大的弯曲。由此可知,孔雀河在清代中期的名称“开都河”或“海都河”一名,是按照河道的特点来取名的。
19世纪末20世纪初塔里木河下游和孔雀河河道图
(据Sven Hedin,Scientific Results of a Journey in Central Asia 1899~1901,Stockholm,1905,Vol.Ⅱ.一书中的插图及卫星图像等综合绘制 )
孔雀河一名最早被提到是在成书于光绪十七年(1891)的《辛卯侍行记》中。该书记述了从吐鲁番经鲁克沁向南经迪坎尔到塔里木河下游的路程。该路程在走出库鲁克塔格山峡谷后,经过的水体有营盘海子和孔雀河:“……五十里(出峡)营盘海子(周约三十余里,海西十里有废垒。西南平沙宽广,相传此处本在泽中,为浣溪河淤沙所堙。疑古时此海与蒲昌海合也。)西南四十里浣溪河(回语曰共奇达里雅。共奇,古墓也。达里雅,河也。汉人讹其音曰浣溪河,或曰孔雀河,实即喀喇沙尔之海都河也。其上源为裕勒都斯河,入博斯腾淖尔……又从淖尔溢出,西南过库尔勒城西,折东南流六百余里,至此又东折二百余里至阿拉港,会塔里木河入蒲昌海。)”[21]这一段记述有几点值得注意:“浣溪河”或“共奇达里雅”或“孔雀河”,仅是指库尔勒以下河段,库尔勒以上的河段则称为“喀喇沙尔之海都河”。浣溪、共奇、孔雀这三个称谓,是由维吾尔语的同一词汇音译而来,但陶氏认为浣溪、孔雀是音讹,只有“共奇”才是正确的音译。当时孔雀河所流经之地迄今未发现古墓,陶氏将“共奇”解释为古墓,恐有些牵强附会。笔者认为,这三个称谓应是“Kum-tuche”音译为汉语的三种异写。
完稿于宣统三年的《新疆图志》亦明确指出开都河和孔雀河各指不同河段:“…开都河自博斯腾淖尔溢出折西南行,经库尔勒回庄为孔雀河,其流南入布它海子,又折东南行为共琦河(一名浣溪河),又东南与英气盖河合流迳蒲昌城之东,……南流注塔里木河。”[22]文中的“布它海子”,即《新疆通志》之“包头湖”,今称包图湾,位于库尔勒市西,“布它”“包头”“包图”皆为蒙古语音译的异写,即前引《西陲总统事略》中所记载的布古尔苇湖,以及《西域水道记》所记载的库尔勒西南的苇荡,意为有水鸟之地,这里至今仍是一片面积广阔的湖沼湿地,一年四季都有水鸟栖息。该志在卷七十一《水道五》的“开都河”条中亦明确指出开都河和孔雀河分指不同河段:“开都河即古敦薨水……博斯腾淖尔,敦薨之薮也,左受开都河,右受奇尔归图河。溢出西流入哈勒噶阿璊山沟,复出山,折西南流,经库尔勒庄北,为孔雀河。又折东南流为共琦河。下流与渭干北河会。”此记载明确表明,在库尔勒北面的铁门关以上的河段,称开都河,而在铁门关以下的河段,则称孔雀河,与陶保廉的记载相合。至于此记载中称孔雀河“又折东南流为共琦河”,可能是由于地域的差异,导致“Kum-tuche”读音发生细微的音变,出现孔雀和共琦两种译写。
《新疆游记》记载亦证明此说,还记载有孔雀海:“……三十五里,渡孔雀河,一名饮马河……源出博斯腾淖尔。博斯腾淖尔者,敦薨之薮也,左受开都河……溢出西流……复出山,折西南流,经库尔勒庄北,为孔雀河。又折东南流,为共琦河,迳尉犁城南,仍名孔雀河。又东折而南流,至沁库尔庄东……又东南流,至古斯拉克庄东南……惟分支东南流入婼羌境,潴为孔雀海。又东南流……至阿拉干……入于塔里木河。”[23]
综上所述,“孔雀河”一名最初是指库尔勒以下的河段。清代文献记载中,此时期除了库尔勒是一个较大维吾尔族村庄外,再无大的村庄(至于尉犁、铁干里克等聚落,则是在清代末年主要作为农业聚落以及小的行政中心而出现的),即便是库尔勒,也只是一座农业聚落,人烟稀少,并没有记载这里有成规模的手工业,更没有什么“皮匠”。再者,从新疆地名取名的惯例来看,许多地名或水体名或是根据自然特点来取,如“开都河”是根据孔雀河在库尔勒西面形成的弯曲命名;或取自动物或植物,如布它海子因终年有水鸟栖息而得名。孔雀河的命名,可能也是这种情况,即用“Kum-tuche”鸟来命名。
孔雀河在库尔勒以下的河段两侧,在清中期只有库尔勒一个较大的聚落,直到清末才逐渐出现几个较大的聚落,人烟稀少,在广大荒漠戈壁中,栖息着很多野生动物,特别是“Kum-tuche”鸟,分布很普遍。再从“孔雀海”一名来看,显然其位于今铁干里克东南和阿拉干东北的沙漠之中,这里荒芜人烟,因此,“孔雀海”之名更是与“皮匠”无关。但如果与“Kum-tuche”鸟相联系,就很容易理解了。而“孔雀河”一名由“Kum-tuche”的音译演变为“皮匠”,反映了“Kum-tuche”的数量大为减少,以至于人们很难看到这种鸟,也就不再将孔雀河与之相联系,而将其讹为“皮匠”一词。
另外还应指出,清代徐松《西域水道记》中,将乌兰乌苏即与裕勒都斯(又译为尤尔都斯)河会合后,东南流,注入博斯腾湖以及再从博斯腾湖流出经铁门关和库尔勒直至下游都称为海都河(即开都河),陶保廉的记载,以及《新疆图志》和谢彬《新疆游记》诸记载表明,库尔勒以下河段被称为孔雀河,其以上河段称为开都河,而近年出版的《新疆通志》卷36《水利志》则将注入博斯腾湖以前的河段称为开都河,而将从博斯腾湖流出河流称为孔雀河。孔雀河一名所指河段有所变化。
四、“孔雀”与塔里木盆地的民俗
历史上,被塔里木盆地人民称为“Kum-tuche”的鸟与当地的民俗有密切关系。除了《魏书》记载龟兹国人食用“Kum-tuche”鸟外,由于这种鸟中的一种,即黑尾地鸭的羽毛具有美丽的紫蓝色或紫黑色的金属光泽,故从前维吾尔族妇女将其插在帽子上作为装饰。《回疆志》卷二《衣冠》记载维吾尔族妇女用孔雀翎装饰头部:“女子之服与妇人大率相同,……平居则俱戴瓜皮小帽,顶上有花红穗头锦,裹经符及青鹤飘翎、孔雀翎二三根,女子之发分做数辫垂之。”椿园在《西域总志》卷一则记载维吾尔族妇女在帽子上插禽翅:“女帽冬夏皆用皮,而插禽翅于前,以为装饰。”他的《异域琐谈》也有相同记载。而他的《西域闻见录》记载则稍有不同:“女帽冬夏皆用皮,而插鸟翼于前,以为观美。”这里的禽翅、鸟翼,应是“Kum-tuche”鸟的羽毛。《新疆图志》也记载维吾尔族妇女在帽子上插“孔雀”的羽毛作为装饰:“缠回者…(帽子)女子冬夏皆用皮,前后插孔雀文翬毛尾为饰。”谢彬记载:“……女子冬夏皆用皮,前后插孔雀文翬毛尾为饰。”[24]表明到民国初期,这种习俗还很普遍。
上述所记“孔雀翎”或“孔雀文翬毛尾”,应不是绿孔雀羽毛,其虽然美丽但很长,插在头上行动很不方便。由此也可证明历史文献记载的塔里木盆地的“孔雀”也不应是绿孔雀,而是新疆当地的“Kum-tuche”鸟。
另外,据前引兰斯代尔的记载,被塔里木盆地人民称为“Kum-tuche”的鸟,不仅被当地人们作为一种美味,还被认为具有药用价值。
注释:
[1] 谢彬:《新疆游记》,中华书局,民国十二年,第300页。
[2]〔晋〕左思:《三都赋·吴都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巴蜀书社,1984年,第430页。
[4]〔宋〕罗愿:《尔雅翼》,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乾隆辰州府志》卷十六《物产下》,乾隆三十年刻本,收入《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州县辑》,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巴蜀书社,2002年,第301页。
[6] 李文华,赵献英编著:《中国的自然保护区》,商务印书馆,1984年。
[7] 张家胜:《高黎贡山自然保护区》,《野生动物》1997年第6期。
[8] 祁韵士:《西陲竹枝词》,《西陲总统事略》附录,文海出版社影印。
[9] Henry Lansdell,D.,Chinese Central Asia,Sampson Low,Marton and company,London,1893,pp.388-392.
[10]《钦定皇舆西域图志》卷四十三《土产》“羽毛鳞介之属”条,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 钱燕文等著:《新疆南部鸟兽》,科学出版社,1965年,第109~110页。
[12]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新疆通志水利志编纂委员会编:《新疆通志》36卷《水利志》,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1页。
[13] 刘辉:《孔雀河畔话古今》,《新疆地方志》2012年第1期。
[14]《回疆志》卷一《山川》、《城池·哈尔沙尔》,乾隆间抄本,成文出版社影印,1969年。
[15]《钦定皇舆西域图志》卷二十七《水四·天山南路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6] 椿园著;周宅仁改纂:《西域总志》卷三《新疆列传·哈喇沙拉列传》,嘉庆二十三年强恕堂刻本,文海出版社影印,1967年;椿园:《西域闻见录》卷二《新疆纪略下·哈喇沙拉》,宽政本。
[17] 和宁:《回疆通志》卷十《喀喇沙尔》,文海出版社影印,1966年。
[18] 祁韵士:《西陲要略》卷一《南北两路山川总叙·喀喇沙尔》,光绪四年同文馆聚珍版。
[19] 松筠:《西陲总统事略》卷三《南北两路山水总叙·喀喇沙尔》,嘉庆十四年刻印,文海出版社影印,1966年;松筠纂:《钦定新疆识略》卷一《新疆水道》,《续修四库全书》本。
[20] 徐松:《西域水道记》卷二,北平隆福寺文奎堂藏版,光绪三年刻本。
[21] 陶保廉:《辛卯侍行记》卷六附录《吐鲁番歧路》,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08页。
[22] 王树楠:《新疆图志》卷七十《水道四·塔里木河》,民国十二年东方学会增补校正本。
[23] 谢彬:《新疆游记》,第259页。
[24] 谢彬:《新疆游记》,第259页。
(作者单位: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